將舞臺劇拍攝成電影、電視或其他影像形式,或者在舞臺劇中采用影像手段,并不是最近幾年才出現(xiàn)的新生事物,但科技的突飛猛進,將舞臺藝術和影像藝術的互相侵蝕與融合,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,甚至讓兩者的邊界變得模糊不清。如果說把舞臺劇拍成影片是隨著電影的誕生就出現(xiàn)的現(xiàn)象,那么,把影像(曾廣泛采用“多媒體”一詞)用于舞臺則屬于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情,而影像技術門檻的大幅降低,終于使得舞臺影像徹底普及,甚至有泛濫的趨勢。
電影的好處是能將每個鏡頭做到盡可能精細,而直播的長處則是能捕捉傳遞表演的連貫和氣場。2012年的大銀幕版音樂劇《悲慘世界》,一改以往棚里先錄音的習慣,讓演員在現(xiàn)場真唱真錄音(樂隊的伴奏由耳返提供),安妮·海瑟薇那段讓她榮獲奧斯卡最佳女配角的唱段,是一鏡到底的近鏡頭,可見導演意識到舞臺表演的價值,并試圖將之融入電影拍攝。
舞臺畢竟是為劇場觀劇設計的,并沒有給攝影機預留空間,所以,最佳的拍攝場地可能還是為影視設計的攝影棚。而恰恰在攝影棚里,一幫美國影視工作者試圖將舞臺藝術和影像藝術的融合推到極致。
部分中國觀眾一直納悶:美國的電視制作那么發(fā)達,為什么他們沒有類似春晚的節(jié)目?其實,美國電視網(wǎng)在年底通常會放映老片,如《音樂之聲》和《亂世佳人》,都是年底必播節(jié)目。從2013年開始,NBC電視網(wǎng)開始做一個新嘗試:直播一部大型音樂劇,但不是在舞臺上演,而是在攝影棚。那年的第一部是《音樂之聲》,注意,不是電影版,而是原來的舞臺版,許多歌曲的處理跟電影版都有所不同。這次嘗試獲得了很高的收視率,此后,NBC每個年底都會直播一部音樂劇,而其他電視網(wǎng)也馬上跟進。這些演出的演員陣容非常強大,排練也很充分,但因為是實況演出,必須一氣呵成,任何差錯都無法靠后期剪輯來彌補,因此,在一定程度上它有舞臺演出的特點,包括連貫性和氣場。
《狂飆》劇照攝影:劉佳奇
攝影棚直播舞臺劇的一個里程碑,是2016年初FOX電視網(wǎng)播出的《火爆浪子》(Grease)。該劇在1978年曾拍攝成電影,但這回是現(xiàn)場直播,并且?guī)в^眾。導演是以《漢密爾頓》一炮而紅的托馬斯·凱爾(Thomas Kail),別看他以舞臺劇著稱,但他有電視的導演經(jīng)驗,這回玩起影像來,簡直到了癲狂的狀態(tài)。《火爆浪子》開場的跟拍長鏡頭,便能震懾很多電影人,片中有復雜的場景切換(比如從臥室到夢境),有難以想象的快速換裝,有以假亂真的賽車場面……原本都是直播的天敵,他卻把它們變成閃光點。還有一些沒有想到的意外,如其中一位扮演奔放角色的年輕女演員,直播前一天父親去世,但此項目既沒有舞臺劇的B角,也不似電影可以推遲拍攝她的戲份,一切必須在規(guī)定的時間和場地里完成,可以想象演員需要承受多大的心理壓力。另外,本劇用了兩個攝影棚,加上室外場景,偏偏直播的時候天公不作美,下起了雨,于是,開場歌舞臨時加進了雨傘,變成了向《雨中曲》的致敬。那種應變能力,令人刮目相看。該劇后來榮獲5項艾美獎。
跟現(xiàn)場真唱的音樂劇相比,攝影棚直播話劇已經(jīng)到了天衣無縫的境界。2000年CBS播出的《核戰(zhàn)爆發(fā)令》(Fail Safe)由資深電影導演史蒂芬·弗萊爾斯(StephenFrears)執(zhí)導,演員陣容包括喬治·克魯尼一眾大咖。節(jié)目用了22臺攝像機,為了向1964年的老版電影致敬,特意采用黑白播出,氣氛莊重。如果不加以說明,多數(shù)人可能就以為是一部重拍電影,而不知道這是現(xiàn)場直播。
《影子》劇照
烏鎮(zhèn)戲劇節(jié)媒體中心提供
其實,在電視初期的1950—1960年代,大量節(jié)目都是直播的,包括話劇和音樂劇,因為那時錄播所需的媒介仍未成熟。但那時的直播是不得已而為之,鏡頭語言非常粗糙,而如今的舞臺劇直播因為技術的進步,完全可以媲美常規(guī)電影,因此,這一實踐堪稱舞臺藝術和影像藝術的完美融合。
《火爆浪子》的幾個拍攝場地雖然都帶觀眾,但最佳觀賞點卻是屏幕。當然,舞臺和影像融合的落腳點也可以在舞臺,2017年烏鎮(zhèn)戲劇節(jié)的邀演劇目德國邵賓納劇團的《影子》就是一個范例。該劇在舞臺上呈現(xiàn)了一部藝術影片的拍攝全過程,并即時投影在舞臺頂部的大銀幕上。攝影機前的演員和攝影機后的操作人員同時出現(xiàn)在舞臺上,演員的表演經(jīng)常被各種道具和布景擋住,因此,雖然觀眾坐在傳統(tǒng)的劇場里,但最佳視點依然是大銀幕,只不過這塊銀幕在舞臺上方,而非直播到其他空間。相比之下,舞臺演出更像是用于揭秘的幕后紀錄片。兩者相映成趣。
值得一提的是,該劇的拍攝完全是電影手法,有大量近景、特寫和主觀鏡頭。跟影棚直播最大的不同是,舞臺空間相對狹小,而且舞臺不是為拍攝所設計的,因此操作難度要大得多,不可能展示《火爆浪子》那樣復雜而多變的調度,但《影子》非常巧妙地揚長避短,選擇了一個以心理獨白為主的故事,把有限的舞臺空間用到了極致。但從另一個角度,正如某些觀眾所質疑的,它似乎證明了影像不僅可以侵蝕舞臺,甚至可以征服舞臺。
《影子》劇照烏鎮(zhèn)戲劇節(jié)媒體中心提供
在舞臺上采用多媒體投影,這種做法早已不新鮮。像王翀導演常用的全程拍攝投影,在早年技術還不成熟時,確實顯得頗為新潮,但如今很難成為亮點或賣點。影像投影用于營造氣氛或者提供視覺信息,但相對于《劇院魅影》舞臺設計的巧思或《獅子王》的古樸,則往往顯得缺乏創(chuàng)意,甚至被歸為濫用高科技。在這方面,田沁鑫導演的《狂飆》可謂揚長避短,把影像用得恰到好處,畫龍點睛。六臺攝影機,通過無線信號傳輸,拍攝并投射六個盒子式空間以及盒子前方表演區(qū),著重于戲中戲的展示,巧妙地演繹了田漢的創(chuàng)作。很多流水賬式的信息,借助投影便不再顯得枯燥。跟《影子》相比,《狂飆》的影像并沒有搶舞臺的戲,而是有效豐富了舞臺的魅力。
一部舞臺劇可以完全不含影像元素,但如果影像占據(jù)了絕對優(yōu)勢,那它還算不算是舞臺劇?比如放映默片采用現(xiàn)場樂隊伴奏,這屬于舞臺藝術還是影像藝術?有些國家對外國電影的配音是現(xiàn)場真人版的,而非錄音;如果這個演員從幕后走到臺前呢?美國有些主題公園的N維電影,會穿插一些真人演員,比如銀幕上在打斗,銀幕前的舞臺上或者觀眾席也有演員在打斗,目的顯然是增加現(xiàn)場感和逼真感。
如果說,上述案例(《影子》除外)不難辨認是影像服務舞臺,還是舞臺服務影像,那么,有些嘗試橫跨兩種藝術形式,則令人懷疑傳統(tǒng)分類的可行性。號稱“3D多媒體科幻舞臺劇”的《三體》,盡管主要劇情是靠真人演員在舞臺上演繹出來的,但因為影像投射太多太大,觀眾會覺得演員幾乎被淹沒了。看完整部戲,我最強烈的感受是,這是一部夢想成為電影的話劇,它依然是話劇,但那是迫不得已。《三體》電影版問世,話劇版便徹底失去價值了。
《狂飆》劇照
攝影:劉佳奇
無論是《三體》還是《影子》,它們給人的感覺是,舞臺劇不如影像靈活多變,只有影像才是綜合表演藝術的終極目標。影像可以寫意,可以抽象,但舞臺卻不擅長寫實,或者說,寫實的難度和代價都比較高。誠然,這應該不是多數(shù)舞臺劇導演采用影像技術的初衷,但太過陶醉于影像技術帶來的便捷,確實會導致它的濫用。
如果比較美國大都會歌劇院最近的兩版《尼伯龍根的指環(huán)》,可以發(fā)現(xiàn)一個趨勢:上世紀80年代末那一版是很傳統(tǒng)的寫實版,氣勢恢宏,但換景很麻煩;2010年開始的新版在舞臺中央裝了一臺巨大的機器,上面有24塊可以升降并且變換角度的踏板,有點像積木,每場戲改一個形狀,然后在上面投射出房屋、火焰等各種畫面。從理論上講,新版確實更有創(chuàng)意,但16個鐘頭看下來,我覺得新版更容易產(chǎn)生視覺疲勞。
在舞臺上,投影帶來的新奇感是非常短暫的,正因為影像無所不能,所以觀眾對影像的潛在要求是不同的。《劇院魅影》中大吊燈的跌落,如果是影像,絕對不會造成目瞪口呆的效果。《美女與野獸》的大型魔術(野獸變王子)若用影像替代,效果會大打折扣。
觀眾觀看《影子》
烏鎮(zhèn)戲劇節(jié)媒體中心提供
舞臺劇究竟如何使用影像才是高明的?這個問題顯然沒有統(tǒng)一答案,就目前而言,更多的劇團和導演考慮的是用得起用不起的問題。假設成本不是問題,那么,創(chuàng)作者或許會將思考重心放在表現(xiàn)力上面,即,影像用在這部戲、這個環(huán)節(jié),是否能增強該劇的表現(xiàn)力?還是僅僅是一個噱頭,或者變得更花哨而已?除了影像,還有更有效的手法嗎?大型舞臺劇的巡演版若把布景改為影像,會不會提升操作性并降低成本?
影像應該是舞臺劇增強表現(xiàn)力的一種手法,但不應該是千篇一律的手法。在理想狀態(tài)下,它應該是錦上添花,甚至雪中送炭,而不應該是自動選擇項。縱觀國內(nèi)外眾多舞臺和影像的嫁接實驗,很多屬于被新科技晃暈了眼,有些則像是兒童進了玩具店,生發(fā)出無限的好奇。這些盡管有藝術實驗的價值,但只是一時的潮流,隨著科技的不斷成熟,新鮮感和獵奇感必定會消失。只有那些深入思考舞臺和影像的關系,把兩者優(yōu)勢互補并做出創(chuàng)意、真正提升藝術表現(xiàn)力的作品,才會經(jīng)得起時間的考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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